本内容来源于@什么值得买APP,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 |作者:樱桃小宝贝
12月27日,王家卫终于在《一代宗师》上映十年后,推出了筹备已久的巨制新作《繁花》。据媒体报道,《繁花》事前筹备六年,拍摄三年,耗资超5亿元1:1实景搭建起1990年代黄河路、思南路的建筑和街景,还原上海当年纷繁的人间烟火气。2020年8月5日,《繁花》剧组在报上刊登「寻物启事」,向社会大众征集1990年代的老物件,王家卫和胡歌先后把私藏旧物——30年前的绍兴黄酒、飞人牌缝纫机等贡献给剧组。
无论还原景观,或是使用旧物道具,剧组力图把演员和观众拉入时光隧道,回到1990年代的上海,可见在「创造真实」方面的用心和不遗余力。《繁花》上映前,更是做足宣传,无论是找来腾讯投资和协助行销,还是在央视八套首播,资本和官方的合力宣传让《繁花》未映先火,一时风头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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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剧集开播后,口碑却迅速迎来两极分化,许多观众因美感十足的宣传海报而充满期待,最后却发现虚有其表,内核不足以支撑外表的浮华。有人质疑王家卫挂羊头卖狗肉,剧集与原著《繁花》毫无关联,只是取用了小说人物进行肆意改编,没有原著里小市民的市井烟火气,反而更像「沪上盖茨比」的拜金奢靡。但是,也有观众十分赞赏演员的表现力和每一帧镜头的格调与美感,认为以电影规格制作的电视剧实属难得,且带有悬念的剧情激发观众不断追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从而欲罢不能地追起剧来。
看似针锋相对的评价,实际上并没有冲突,《繁花》可能是二者并存的。王家卫的电影向来不乏争议性,无论是早期的《阿飞正传》、《东邪西毒》,还是后期的《2046》,都与观众原有的想象和期待有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并没有好坏之分,只是导演和观众对于电影的想法有了歧义。所以,要想理解两极分化的口碑,不妨尝试从导演的视角出发,去搭建二者沟通的桥梁。
关于小说《繁花》和电视剧版的差异,王家卫在映前释出的访谈中提到,小说只写了工人阿宝和宝总的生活,但却没有提到他是如何一步步从工人变成宝总的,电视剧将要填补这一空白。因此,电视剧《繁花》相当于全新的创作,犹如金宇澄给出了开头和结尾,王家卫想象和构思故事发展的经过,彼此相辅相成,围绕阿宝这一角色的关系和生命历程,描绘了一幅完整的上海时代变迁画卷。王家卫另一部备受争议的改编作品《东邪西毒》,同样是因为与原著《射雕英雄传》差异过大令观众难以接受,他曾表示:「小说里的东邪西毒都是七十多岁的角色,我认为与其接受这个设定,不如想象他们年轻时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变得这么悲惨,最终落得这样的结局。」他坦诚,电影内容很大一部分是他自身的解读,读者常常讨厌和误解西毒欧阳锋,但这却是他最喜欢的角色,因此构想出欧阳锋年轻时的经历,希望观众能够理解他为何变成如此,并为他正名,就成了王家卫拍摄《东邪西毒》的动机。
面对不遵循原著的质疑,他回应道:「如果小说已经被搬上过广播和电视剧了,有什么必要再照着原著拍一部电影?」时隔二十年,王家卫依然是同样的态度,只将原著视为灵感的源头,没有意愿把书里的内容原封不动搬上银幕,让观众用不同的媒介再回味一次。相反,他更愿意透过「补白」的方式呈现自己对原著的解读,给观众带来意料之外的视角和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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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种大胆的创作尝试,两位原著作者则表达出了迥异的态度,金庸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是自此之后再也不愿意把其他小说版权卖给泽东影视,可见他不太乐见这样的改编。金宇澄却早在电影开拍前已表明信任的态度,认为小说和电影没有相似之处,更将王家卫评价他的小说「没有任何影视感」视作夸奖,相信王家卫作为电影创作者可以用他认为最合适的方式呈现,作为作家和编辑的他对此没有任何的经验和说话权。
这种默契也给予了王家卫相当大的自由创作空间,因此得以向观众呈现如此具有导演个人解读和特色的作品,但难免让想从电视剧中回味原著的观众期待落空,从而抱怨剧作和原著无关,但对于没看过原著,或是放下这份「照搬」执念的观众来说,《繁花》与原著的关系便不再是令人困扰的问题了。
回到剧集本身,好评者认为镜头有毋庸置疑的格调和美感,差评者认为内核浮夸不实,虚有其表。但是,真正的问题或许是,二者并存产生了强烈的不协调感给观众带来的冲击,如果选用过于浮华的形式呈现普通市民的热闹与喧嚣,就像高雅打扮的富家小姐,一开口便是喋喋不休、句句不离钱,这种落差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加上人物的入场过于架空,比如第一集的爷叔(游本昌 饰),只透露自己曾是和平饭店的常驻客人,对西装的面料和剪裁十分挑剔,就能指点江山让阿宝借钱买入卖出股票轻松盈利,从日常视角看来更像是诈骗。即便爷叔的演技非常老练,但因为人物铺陈不足,显得来路不明,但事情的进展又过于顺利,所以开头前两集确实较难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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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在所难免,因为前两集剧情主要围绕阿宝(胡歌 饰)如何透过中国早期不成熟且疯狂的股票市场投机倒卖,为将来做实业生意积攒起始资金,所以金钱气味过于浓厚固然难免,而这向来不是王家卫的强项。从他过去拍摄的大多数电影来看,人物多是市井人物,警察、空姐、杀手、赌徒、舞女、餐厅服务员……有着香港街头的市井气息,在人际疏离的喧闹城市中自娱自乐,好像没有任何生存的烦恼,更没有任何追逐金钱的欲望。因为对「生存」本身并不敏感,王家卫身上也从来没有「艰苦奋斗」的痕迹,加上人生没有太多类似的经历,所以选取了上海率先迈入资本市场这一时代背景,阿宝趁着东风从股票市场获得第一桶金的「魔幻操作」,便是可以理解的设定。
只不过,面对这并非自己强项,也不是自身关注、在乎的事,拍出来的效果还是有些差强人意。但我想,王家卫在阿宝积累第一桶金的过程中想表达的是,在中国刚开辟的资本市场中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归零的疯狂与刺激,重点倒不在阿宝身上,只是借阿宝这个角色侧面突显时代变迁给人们带来的机遇和风险,为中国人,尤其是上海人的财富获取途径打开了无限想象和可能性的大门。正是在这种「新」中,电影也同时迎来了农历新年。
以新的年份,开启新的时代,是王家卫在前两集中想突显的深意,但是却被过于密集且喧闹的对话、音乐音效、快速切换的剪辑、以及过于偏重「投机赚钱」的虚浮主题、缺乏根基的人物群像所掩盖,导致许多观众只看到表面所架设的剧情,而忽略了导演重视的时代背景和细节。但我认为也很难怪观众无法领略前两集的魅力,因为虽说导演注重的是时代和「宝总」的打造过程(爷叔的「三个钱包论」、「商人三件套论」),但是更博人眼球的,却是聒噪的人物对话、浮夸的视觉效果和剪辑,导致前两集的主次失衡感太强,如果观众只关注到处理失当的面向,于是产生了弃剧的心里,也在能够理解的。
但是,随着剧集推进,无论在叙事节奏和人物关系上都有了新的变化,开始感受到了渐入佳境的美妙。如果说前两集还在散乱地介绍着群像剧的众多参与者,那么从第三集开始,黄河路上新开的至真园大饭店便为整部剧带来了一个较为稳固的空间锚点,让散乱的人物线和剧情线开始聚拢,进入到少数几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和彼此之间的关系上,这一来,就回到了王家卫擅长的主场,终于有可以施展手脚的余地了。
从叙事节奏来说,农历新年一过,至真园在年初四迎财神当天隆重开业后,剧情的节奏显然慢了下来,也逐渐脱离了金钱气息过于浓郁的表层,开始潜入人物关系的水底,层层铺开暗潮涌动的动机和心绪了。至真园的老板娘李李(辛芷蕾饰)在我看来是与这部剧的格调最契合的人物,如同《一代宗师》的宫二,她深藏不露的背景和一针见血的台词,把剧集从发散的脉络和喧嚣的烟火气中沉淀了下来,给剧情带来了核心的张力点和可拓展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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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上海1990年代最繁华的黄河路上占据黄金地段的大饭店老板娘,这一角色本身就具有相当丰富的可挖掘性。所以,当镜头聚焦在至真园和老板娘李李的身上,被牵扯入这段关系的人物,也都开始沉淀和精明小心起来,一改前两集浅表且聒噪的气质,不得不严肃应战。其次,作为阿宝军师角色的爷叔也有越来越多的戏份,因为面对精明狡猾的对手李李,再也不能掉以轻心,爷叔的潜力也得以发挥。于是,剧集的镜头美感和格调仿佛终于找到了与之契合的深度和节奏,不是喧嚣聒噪或拜金浮夸,而是进入了如下棋搬深思熟虑和沉着应对的剧情,如同李李对至真园的服务员领班说:「想赚大钱,要靠脑子,不是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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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剧情开始收拢之外,影片的剪辑节奏和篇幅也随之调整,可说王家卫对于剧集的整体掌控,体现在他处理节奏的手法。整部剧遵循的是快慢交错的节奏次序,比如以快速跳切的方式呈现惊心动魄的股票买卖情节,但是一到了阿宝和爷叔说话,也会随着爷叔的节奏缓慢和安静了下来,过后再回到喧嚣热闹的大街、疯狂的交易所,在这一快一慢、一动一静,张弛有度节奏交错中,导演调动着观众的兴奋和耐心,逐步地引导观众慢下来,进入他更幽微的剧情安排。
细心的观众会发现,随着剧集推进,快切的篇幅在逐渐下降,慢的部分开始增多,尤其从第四集开始,农历新年过后,进入春雨霏霏的季节,有了更多慢下来的生活镜头,比如阿宝和玲子(马伊琍 饰)借股东大会之名慢悠悠地吃早餐和散步,人物关系才得以缓慢地铺开,显现出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性。纯粹金钱交易的部分也变淡了,金钱底下的情与义慢慢浮出水面,比如说玲子对精品店的老板娘菱红(Papi酱 饰)说,阿宝看似有钱,其实负担着庞大的支出,甚至连她去菱红那买首饰的钱,也是拿宝总投资夜东京的资金,因此广义来说,菱红这个看似不相干的人,也在花着阿宝的钱。
剧集借此铺出了一条关系的理路,阿宝在赚钱的路上与许多人有了金钱的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中发展出或近或远的情感,时间一长,切不断的人情又变成了责任和义气的担子。随着人际网络不断拓展,关系也从单纯的金钱,变成了利、情、理相互纠缠,又时而冲突的局面。阿宝拿着从股市赚来的第一桶金,投入到实业生意中,生活也随之变得复杂起来,如何游走在这样的环境还能保持自己的清白和利落,便是他面临的考验。
爷叔作为幕后军师,一直扶持着阿宝,也为这个年轻的角色带来了相当大的稳定性与依靠,王家卫在群像剧中置放的「锚点式」人物,为整部剧的结构增添了许多稳固性和凝聚力,如同至真园开业,也为剧集带来了「空间锚点」一样。如果说剧作的光影效果和画面美感,只是导演的「皮」,那么稳固的故事结构则是的「骨」。
王家卫曾说,《繁花》表面上说的是饮食男女,背后却是山河变换、时代变迁,讲好这个故事是很大的挑战。尤其是剧集中涉及阿宝与众多角色关于利、情、义的往来与羁绊,故事很容易变得过度松散、庞大、迷失焦点,这时是否有稳固的结构,就很考验导演的功力了。王家卫使用锚点式的人物和空间地点,为复杂的剧情勾勒出了清晰的动线和焦点,借由时间(昼夜、四季变换)、空间(和平饭店、黄河路、进贤路等)这一客观的移动,仿佛给剧集画出了经线和纬线,无论情节怎么发展,也能让观众明了不同角色的定位和互动的关系。这样一来,有了坚实的「骨」,作为剧情的「肉」就有了许多可拓展的余地,也不怕把结构压垮了。
除此之外,导演的功力还体现在「神」上,很多上海观众认为,王家卫拍的上海并不是他们几十年来亲身经历的所见所感,只是导演基于自己在香港的成长经历的想象和嫁接。此话不假,因为王家卫曾说他在《繁花》看到的是自己错过的时代,是他哥哥、姐姐的生活。
在筹备剧集和电影的过程中,他透过书籍文献、老照片、采访询问等方式,试图接近他生命中空白的阶段和事件,就像《一代宗师》对叶问和他所处年代的理解,必然是基于想象的重现,而不是如实地还原。他说:「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主观的。」王家卫所见到的上海,也不只有繁华或市井,而是特定的时代变迁下,上海人特有的精致、世俗、精明和情义羁绊,如何透过复杂的商业关系串联和突显出来。那些向社会大众征集来的老物件,都在诉说着各自的氛围和气息,关于这座城市、人物、物品的神韵,总是在剧情和镜头的「皮肉」之后隐隐浮现,如同人的气质,虽然摸不着,但却最让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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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繁花》的「皮肉」虽有瑕疵,「骨」的稳固却让剧集潜能十足、渐入佳境,得以后期发力,「神」的韵味更让观众逐渐沉迷于他所「创造」的时代,想必观影的时间越长,浸泡在韵味中够久,人越无法自拔,以至于多年后回想,还能令人细细回味,我想,这就是王家卫的本事和魅力所在。期待《繁花》气韵绵延漫长,从梦变成每一个人不愿醒来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