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一部经典的诞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如果诞生在今天,未必能有这样的成绩:拿11座托尼奖,平均票价800美元众人仍趋之若鹜,把富裕白人的高雅娱乐推至大众层面;它凭一己之力扭转保守百老汇的语言和语境,终于把这架老马车推到了新世纪。
《汉密尔顿》电影版海报
1.
“奥巴马时代”是《汉密尔顿》最显著的标记之一。2015年它在百老汇首演时,一个移民梦想成真的故事尚有几分现实主义色彩。《汉密尔顿》讲了一个孤儿、移民和冒险,贫穷、饥饿与奋斗的故事。这是个不容易出错的题材,让年轻美国血性高贵的一面,在开国元勋之一、“十美元之父”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一生中再现。
观众首先被它讲历史故事的高超技巧震撼。殖民地孤儿汉密尔顿的“史前史”、原著书中100多页的内容被漂亮浓缩进开场四分多钟的rap中。历史被重新叙述的时候,观众惊讶地发现,几位美国开国元勋的肤色变深,年轻貌美。他们舌灿莲花,口吐rap,个个都是冲动的冒险家。传统“音乐剧味”的唱段被缩减到白人观众能忍受的极限(不能让他们听一整晚hip-hop),爵士、R&B、“叮砰巷”等音乐风格点缀其中,流畅为一体。
《汉密尔顿》最大的创举,就是以“篡改”部分历史真实为代价,由少数族裔扮演白人历史人物,用他们的语言和音乐讲故事,是为变革的开始。
在美国,大家都是移民。移民欠缺语言和种族的纯净性,却因此而生机勃勃。虽然美国的开国元勋们很白,是精英,但精神和气质上却与少数族裔演员和黑人音乐的旺盛生命力相通,反而是跟百老汇的精致高雅有隔阂。主创、主演林-曼努埃尔·米兰达发现一个秘密:街头、平民化的hip-hop比音乐剧的语言更接近移民的面貌。
改变百老汇的传统,即意味着改变叙事的立场、历史的走向。它把音乐剧从殿堂中拉进更嘈杂的世界,原声带在网络、电台、电视广泛传播,流行度不输当红歌手的新作。
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2.
《汉密尔顿》的故事其实蛮老套。它一不试图挑战西方传统英雄观,二不是伟大悲剧,在人心中投下的影子很淡。
它的厉害在于,无需跳出西方传统英雄故事的框架,用艺术上的革新和第一流的音乐剧制作水准就能做到优异。
汉密尔顿的高贵品性在他与儿子菲利普镜像般的死亡中得到证明。一前一后,父子二人在决斗中朝天开枪,丧了性命。他的积极进取和乔治·华盛顿的谦逊退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无非是把教科书中的精神提炼,用音乐、诗歌和舞台魅力重新上演。他的过火举动,自毁倾向,错综的爱恋关系,命运中几次富有深意的巧合,对死亡的预感,外化为自言自语的过分活跃的精神世界,构造出一个有缺陷的、复杂的英雄形象。
把并非废奴主义者的汉密尔顿包装成废奴者这一点上还颇有争议。艺术创作和粉饰历史的界线常常最难划清。
以上这些故事的本体皆顺理成章,无需观众耗费脑力去思考咀嚼。它的高密度信息量、见缝插针的致敬点及音乐主题的悦耳易唱,提供百分百的感官享受。经常旋转的舞台、立体和阴影处静立的人影让观众很忙,巡梭的目光更无一刻停息。
《汉密尔顿》忠实履行了音乐剧的本分:给人一段如梦似幻,在豪华剧院逃避现实的时光。
乔治·华盛顿(左)与汉密尔顿
3.
走出宫殿般的剧场,观众仍恍然若梦。又过了五年,奥巴马时代结束,现在是如火如荼的川普时代。这位现任白宫主人连做戏也懒得,更不会邀请林-曼努埃尔·米兰达这样的艺术家去白宫表演。只有在此时,移民的梦想结束,观众才有机会在重温《汉密尔顿》时看见更多。
迪士尼买下电影版版权后,原本预计于明年10月15日播放。因时情,提前一年于7月4日美国国庆日在Disney+播放,以振人心。
舞台上,黑皮肤的华盛顿高贵勇敢,黑皮肤的杰弗逊风骚俏皮。现实中的美国各地,推倒雕像的势头正盛,其中就有“国父”华盛顿先生。这场风波,先瞄准目标明显的李将军,然后是乔治·华盛顿、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白人形象的耶稣也被盯上,“黑命贵”释放积怨和暴力本能,眼里越来越容不下沙子。
《汉密尔顿》周身散发健康简单的建国精神、爱国主义、团结力量,对种族、肤色、来路轻松不拘的态度,艺术形式上的包容性,放到今天都算奢侈。
4.
2009年,刚刚入主白宫的奥巴马和米歇尔要举办一次现场演出。凭《身在高地》(In the Heights)拿了四座托尼奖的林-曼努埃尔29岁,刚读完荣·切尔诺写的800多页汉密尔顿传记。曼努埃尔透过十美元上的单薄形象,在汉密尔顿身上看见父亲的形象。其父路易斯·A.米兰达二世生于波多黎各,18岁从大学毕业赴纽约大学完成硕士学业,后联合创立政治咨询公司MirRam Group。
移民文化的多样性和安身立命的艰辛在曼努埃尔的父亲和汉密尔顿身上重叠。至于他本人,每年暑假被送回波多黎各和爷爷奶奶同住,熟练掌握西班牙语,在学校被叫“林”,被家人唤作“曼努埃尔”,从小习惯在不同环境中做判若两人的转换。
汉密尔顿在曼努埃尔身上唤起的另一个形象是早逝的西海岸说唱歌手图派克·夏库尔(Tupac Shakur)。传奇说唱手一生街头,猛龙心中一点光,歌中尽是对社会现象尖锐微妙的观察。图派克死于仇恨的子弹,汉密尔顿命丧决斗的子弹。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是,二人皆好斗不服输,似乎天生缺少察觉该收手时刻的能力。
曼努埃尔根据汉密尔顿的自传编了一首hip-hop在白宫表演,是为《汉密尔顿》的前传。
阿伦·伯尔(左)与汉密尔顿
5.
一开始,阿伦·伯尔(Aaron Burr)就道出汉密尔顿的死因:死于决斗,他的枪下。决斗在当时的纽约已被法律禁止,汉密尔顿和伯尔各自带上副手和医生赴新泽西Weehawken,他心爱的儿子菲利普三年前就在此因决斗身亡。
这两位最初的朋友、后来的宿敌的一生关系是整部剧的核心。曼努埃尔在出演哪个角色之间犹豫过。被历史塑造成负面形象的伯尔是否真的很“坏”?他的主题歌《Wait for it》既道出骑墙派的本性,又符合人性的卑微多变。
“在自己人生中,我轮流体会过伯尔和汉密尔顿的心态。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朋友和同事超越我们,比我们更成功,比我们拥有更好的婚姻。而我们仍羁留在不堪的境地—破产、失业。你只能告诉自己:‘等着瞧吧。’”
伯尔和汉密尔顿都是孤儿,只是境遇不同。伯尔出身富裕,家族有权势,父亲是普林斯顿大学前身新泽西学院的校长。汉密尔顿家世贫寒,母子被父亲抛弃后母亲病死,他孤身搭船闯荡纽约。
两个孤儿的斗争,若结果不同,也将改写美国历史。《汉密尔顿》尊重历史的神秘,未把伯尔塑造成一个“坏人”,只让他余生背上开枪的悔恨。
汉密尔顿与三位女性——妻子伊丽莎、妻子的姐姐安洁莉卡、情妇玛利亚的关系似一曲三重奏,分别对应相濡以沫、精神恋爱和肉体吸引。如果不是三位女演员,尤其是饰演安洁莉卡的芮内·戈兹贝里的光芒,汉密尔顿的爱情支线并不吸引人。看似面面俱到,其实浮于表面,只有最后的悲剧才反射出一点光。
有意思的是伊丽莎进入历史-退出-回归的过程。遭到汉密尔顿公开的背叛后,她焚毁二人所有书信,抹掉自己在历史上的印记。汉密尔顿死后,伊丽莎决心重回历史,整理著述等身的汉密尔顿遗作,延续他的生命和他们的爱情。
这部剧有相当务实的历史观。谁是书写历史的人?胜利者和握笔的人。最后的胜利属于汉密尔顿和伊丽莎,伯尔成为著名的美国罪人。
音乐剧《汉密尔顿》也是胜利者。在天时、地利、人和罕见的配合下,它以大胆的方式拉近历史和现实的距离,自己也成了话语权的掌握者。
年轻的汉密尔顿当上华盛顿的副手时,后者反复告诫他:“历史在看着你”(History has an eye on you)。这份自觉,助其成功。
伊丽莎(右)与汉密尔顿
安洁莉卡
6.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曼努埃尔动笔写了《身在高地》的剧本。华盛顿高地拉美裔社区的生活是他生活经历的折射,剧中大量的拉丁音乐和hip-hop显然是曼努埃尔的私心所爱。2000年该剧上演时,曼努埃尔注意到观众会在hip-hop唱段时站起来,拉丁音乐和hip-hop的结合显示出难以抵抗的吸引力。
过去的十年,最最流行的hip-hop对百老汇影响极小。白人主流对它的沉默抵制,在格莱美对它的不公待遇上亦可见。投拍音乐剧就像赌博,经典之作享长寿和光荣,票房、口碑不佳的则匆匆下线,努力和投资付诸东流。
《身在高地》的运气不错,演了三年,还为曼努埃尔拿到白宫入场券。除此之外,含hip-hop音乐元素的音乐剧极少成功。去年的《Holler if Ya Hear Me》以图派克·沙克尔的歌词为改编基础,还算沾了《汉密尔顿》和图派克的光,也才演了六周。
杰弗里·塞勒是《身在高地》的制作人之一,往《汉密尔顿》里投了100万美元。鉴于《身在高地》的教训,他建议后者宣传时不要打上hip-hop的标签,以防吓跑白人观众。“如果当时不往《身在高地》上贴hip-hop的标签,它肯定不止跑三年,讲不定现在还在演。”
英王乔治三世
7.
在电脑/电视屏幕上看《汉密尔顿》,一定比不上剧场的氛围。剧场的神圣由演员和观众共同创造,孤身一两人绝无可能体验到宗教仪式般的全情投入。
电影版剪辑自纽约的三场原始阵容,六个机位,也有优点。观众离舞台绝近,近到能清楚看到饰演英王乔治三世的乔纳森·格罗夫可爱地喷唾沫,让人尴尬又很受到舞台力量的冲击。
演员细微表情的纤毫毕现,代价是镜头精确的指引牺牲了身临其境的整体感。剧场给人的是小小一分子置身流动奇景的渺小感,接受剪辑的扁平屏幕则提供面对面的平等交流,多了理智,少了惊叹和遐想。
之前不舍得买戏票,以及物理空间上看不到巡演的人,也可能早已经受过这部“本世纪至今最伟大音乐剧”的洗礼——听过原声带,读过评论,熟悉了这群因《汉密尔顿》而“破圈”的演员们。
如今昂贵消费飞入寻常百姓家,你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新闻报料:4009-20-4009